窗帘全拉着，房间很暗。小华在沙发上坐着，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不只在想什么。我们都还没从失去朋友的悲痛中挣脱出来，小小一针青霉素竟夺去了好友年轻的生命。怎能不让人对生命的脆弱而感叹。

　　他去了画室。我想起我们三十年的友谊居然开始与童年时代的一场打架。那时我十岁他九岁。他被我撂倒了，一声没响穿起棉猴走了。他的阴沉表情里含着羞愤，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怕。第二天的那个时间他又来了，脱掉棉猴一声不吭地和我撕打起来，直到来了大人我们才罢手。从那时起我们开始了断断续续的交往。在后来发展成了莫逆。我们共同的优点同时也是共同的缺点，那就是过于注重情谊，所不同的是我责任心差，依赖朋友多，而他则更多地被朋友依赖。他很累，然而他的性格却宿命地束缚着他。他也因此而养成了一切都靠自己的习惯，在重重阻碍中黑着头去闯他自己的路。他不善言语，不善交谈，把一切思绪都倾诉于画中。

　　我默默地来到画室，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全神倾注在一幅画上。色彩，我无法说清，只觉得这些色彩在一种神奇的组合中撞击着我，那位刚刚去世的朋友在画年的笔触中跃然而出。没有任何具象的东西，却以一种令我战栗的状态无言的呼唤，拼命的挣扎，在黑暗中极力摆脱死神的扭动，我不禁潸然泪下。小华搁下画笔，那双眼白发兰的眼睛望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没有眼泪，没有语言，但我知道他已大恸。心中的泪血化成了绚丽的色彩飞扬在绘画的宇空，幻化成人所能表达的情感的所有象征。我想起他曾说过的一段话：“将自身的心理反映，在瞬间经过主观意识的能动性把握，进行某种直观--直觉的视觉流露与转换。”是的，他笔下转换的描述使他比我坚强。可是他纯真画面的记忆却将永远撞击得他不得安宁。所有具象原有的秩序在他眼中破碎了，在他痛苦的灵魂中升华为一种只有感受方知其味的新的运动秩序。这种新秩序所需求的代价将是他全部生命。

　　我把一篇自己写的短篇小说放他面前说：“几个不相干的人看了，评价还好，都建议投出去，我也想试试。尽管嘴上总说没有功利意识，可内心深处却有渴盼得到认可的成就欲。”

　　他刻薄的咧了下嘴，算是给我一个笑：“作的时候没有功利意识是对的，那样才可能真诚。可你没必要自卑，这么多年的阅历、积淀，我以为你应该相当成熟了。这点自信都没有未免太可悲了吧？”

　　他对所有朋友的事业都是如此。但他的刻薄却让我想到了许多许多。记得他结婚那年，我的腿部受伤，且又陷入极度的情感的痛苦和手头拮据捉襟见肘的窘迫之中，带着冷冷的孤独和忧伤住进了医院。知道他要结婚，便拄着双拐赶回来，想赶在他去福州之前见他一面。谁知我们走差了，他和新婚的妻吟去了医院。我回到医院，只有他留下的一张短笺和二百块钱。“来未见，不安。我和吟一切都好。早点康复，从痛苦中走出来吧，里面多无聊，保重”。我握着信笺百感交集，不由的热泪盈眶。没想他和吟半路又返回了医院，看见我的泪他非常生气，几乎是冷酷地刻薄了我一番。然而，他出门时却一直低着头，吟用手在他脸上抹了抹。我长吁了口气，用被子蒙住了头……

　　多少年来，他的画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在改变，每一次的变都令他即痛苦又兴奋。否定自己的以往总是在躁动不安的沉思默想和好多个不眠的日日夜夜的煎熬中完成的。作为朋友，我只是无奈的看着这一切而无法进入他炼狱中受苦般的精神世界，直到他完成作品。这一次次精神的激荡中，我体会到他说：“不设限定的命题；不靠题材；不靠记忆；不作情节描述；不受材料限制；一种非逻辑性推理跟随行为，在一种有节奏的秩序中运动，使人的潜能在有限的空间得到无限的自由张力，热情与本能冲动通过精神能量的释放而升华”的全部意义。这是另一层面的苦恋，赤裸精神世界中迷惘而奋发的灵魂的全部显现。对于绘画，他有宗教式的虔敬，我觉得他常常在心里与一些秘不可测的东西在对抗、挣扎。有时又在窃窃私语。那是他的天地，他的宇宙，他所有人生体验的净化之地。

　　“没办法”，他说：“我不能靠记忆作画，也不愿回忆往事，因为那是没有归宿的。无奈，只能往前走。”

　　有次，我们一起看了一个画展，我对其质量多有抱怨，小华则没有表明态度。但他却有类似乎悲哀的兴奋。他突然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没成为天才？”我看了看他。“因为我现在还活着。”我心中有点苦涩，看到了他的自信也看到了他的哀伤。家族给予他了温馨、幸福及才能，唯一没赋予他的能力就是：解脱心灵的锁链。注定他要倍受磨难。

　　昨天，我去了画室，他陷在椅子里，习惯性的双手托腮，望着被刮刀刮过的画布出神。我心中有种震颤。我知道，那宽阔的肩、厚实的体魄内部又在裂变，难以预测的结果的核裂变。我不能打扰他这份让他妻也嫉妒的孤独……

　　不管你是否承受得了，你都得独自承受。尽管荆棘遍布，双脚已鲜血淋淋，你却无法回头，也没人会帮你，哥们儿！

邦子